生平第一次,我感覺到恐懼。

「你的血壓也令人擔心,」醫生又接著說:「腿部的水腫情況也不對勁。你得做全面檢查,像是心電圖和心臟超音波。這是我一個同事的聯絡方式,他很優秀,你得儘快找他掛號。」

我去看了他的心臟科同事,那位醫生安排我做了許多檢查,其中某幾項收費很昂貴,幸好我有好的保險。幾星期之後,醫生要我去看報告。在電話中,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可是我心裏已經做了最壞的準備。

在診療室裏,他直接向我宣佈:「你得了肥厚性心肌症,病程已到末期。這種嚴重的心肌疾病,無論幾歲都有可能發生,而且會導致心肌逐漸增厚,對心臟有致命的影響。」

我問:「這治得好嗎?」

他看著我。「不能。」

「所以呢?」

「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救你的命……」

診療室裏一片沉默。

「就是接受器官移植,你需要換一顆心臟。我剛剛跟恩慈醫院的心臟外科主任貝傑果夫教授通過電話了,他等你去見他。」

貝傑果夫教授的眼神銳利,聲音低沉而沙啞,他那長得誇張的手指,以一種迷人的優雅拿著眼鏡盒。他說,會安排我到他們外科接受一系列的檢查,以確認是否符合接受心臟移植的條件,若結果是肯定的,我就得開始排隊等候移植。但是教授也警告我,等待的過程可能漫長而艱辛,目前有六千名病人正等著器官做移植。

我問他:「開完刀之後,我能不能夠回復正常生活呢?」

「你得先度過漫長的恢復期,接著,要是在關鍵的前幾個月當中,沒有出現任何排斥反應,就可以恢復正常生活,但是得做長期追蹤,並服用一些藥物。當然,不建議你抽煙和喝酒。你可以做運動鍛鍊心臟,還要學習如何吃得健康。」

離開之前,他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像是某種預示。

「從今以後,你不再是原來的你了。你的生命即將改變。」

他停頓了一下,望著我,考慮了一下又說:

「你千萬要記住。」

3

等待器官移植的日子越來越無聊,但我還能忍受。我很平靜。我算是一個聽話的病人,除了願意不惜一切換取一根煙。我彷彿總是聽見打火機點煙的聲音,我會想像自己低著頭,湊向由白紙卷成的一根圓柱體頂端的火光,看著自己深深地吸了第一口,品嚐著上顎留有的煙草辛辣氣味。

偶爾,我會幻想自己同時抽兩根或三根煙,或是把煙當成食物吃下去,然後一根根的煙草細枝會插在我的牙縫間,刮我的喉嚨。 

睡不著的時候,我曾經想起我爸媽。過去我從來就沒想過他們,就連他們過世前也一樣,可是由於生病的關係,回憶突然大量湧上心頭。我媽媽在八十歲時跌斷了股骨頸,之後便無法行走,得靠輪椅移動,她默默地獨自承受痛苦,從來都不抱怨。

她那張佈滿皺紋、蠟黃得像牛皮紙一樣的臉,看起來已經像是戴上了亡者的面具。在後來的六年裏,媽媽的狀況緩慢衰退,最後在某一夜,躺在自己的床上斷了氣。現在的我,由於受限於自己的身體狀況,才終於了解她當初受的是甚麼樣的折磨,我開始後悔沒能向她表達自己的情感。 

這顆爛心臟是不是爸爸遺傳給我的?他自己是年紀大了,心臟無力,有一天晚上在客廳裏,就在我們面前倒下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那張青紫的臉,以及巨大的舌頭。我們沒能救醒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生命流逝。而現在,我不知道自己的心臟能否撐到移植的時候,會不會突然在幾秒之內就壞了?就像我爸爸一樣。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也越來越無法忍受等待的過程。我甚至認為自己說不定會死於漫長的等待,而非堵住我心臟的肥厚性心肌症。我變得態度惡劣、咄咄逼人又狂躁,馬修都忍了下來。 

有一天接近下午三點的時候,恩慈醫院打電話過來--有適合我的移植器官,救護車也已經在路上了。我開始像隻被關在籠子裏的熊一樣,不停地原地繞圈。我的苦難結束了!我終於要接受器官移植了! 

可是,無論我怎麼伸長耳朵,就是沒聽見救護車的鳴笛聲。我倚上了窗。救護車到底在做甚麼?難道是塞車的關係?我的心頭浮現疑問。 

電話又響了,我拿起話筒,準備要叫這個不識相的人去死,但我認出了貝傑果夫教授低沉的嗓音。他說,有個壞消息要告訴我:死者的父母親在最後一刻拒絕器官摘取。一襲黑袍當頭罩下,我的眼前一片黑,肩頭也被它的重量給壓垮了。我閉上了眼睛。 

「布魯斯,你要堅強。」 

這是教授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我掛上話筒,整個人無力地癱在電話旁,連哭的勇氣都沒有。(待續)◇

節錄自《另一個人的心》/寶瓶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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