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羅湖關為基點,青鬱鬱蔓延的梧桐山脈,直到沙頭角海灣,而今的山谷依然綿延著二人高的鐵絲網,鐵絲網邊有兵站。山谷裏流過的深圳河,是見慣不驚、深不可測的一河白水。兩岸生長著芭蕉、長茅草。還有沙頭角,洶洶的藍色海水,海面上點綴著可愛的小島。這裏,亦曾是港片裏的怒海投奔。

在博物館見過一張舊日的紀實照片,鐵錨拴著的一方界碑,在海水裏,上頭用中英文標示,將深圳和九龍分開。是在殖民地初期,一方認為,海面的所屬域應以潮落石出為準;另一方呢,則堅持水沒石面,是為準則。海灘上遍佈著風蝕的礁石,紅土崖上鬱鬱蔥蔥的植物,大海上的水漫不經心地漫盪、消漲,這情景,是地老天荒的。而界碑身為道具,參與一場人做的戲。在熱帶直射的陽光下,兵分兩路,演兵,演匪,演游泳高手,演海上溺斃的死屍,演幸運者,演倒行逆施的人,認真地,合作一場戲。

月黑風高,波濤滾滾,一群群逃亡者,他們多來自廣東本土,也有的人從遙遠的內陸甚至北疆逃來的,匯聚在沙頭角、紅樹林。踩著礁石默默下水,游出海灣,為了相依為命,大家用一根鐵絲或者繩索連接彼此的手足,很多人死在途中,深夜寒冷的海水奪去了疲憊的身體最後的能量,被鯊魚襲擊,還有的上岸後被槍擊。一個人死亡,在茫茫的黑夜裏,往往意味著繩索上所有人的溺斃。退潮時的海水將他們送還到原處,天亮了,他們年輕的身體睡在沙灘上,像一群失去了海水後的魚。

生死與共,是一句兌現了的誓盟。

游過去了的,則驚魂初定地上岸。撲面而來的,是一個魔幻的世界,色彩濃郁了許多倍,電車叮叮叮地走過,市聲之外,獅子山巍峨,海水不再是危險的,海上有維港燈火、點點白帆。關公廟、天后宮、黃大仙,香火繚繞,人們跪在神像前,虔誠地求和拜。回首那月黑風高、命懸一線的泅渡夜,熱帶的陽光照下來,倖存者行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恍惚地活下來,疑惑自己是一個鬼魂──本已在怒海投奔裏,淹死了。那些游泳健將裏,出息了許多人。香港的流金歲月,大抵,也因為這些傳奇人士的演繹吧。

而最早的羅湖關之於我,是在張愛玲的書裏的地名。1951年她從上海乘火車到廣州,經羅湖關去往香港。彼時的羅湖關,是綠森森葳蕤的南亞叢林中的兵站,有長長的木吊橋搭在山間。過關時,士兵看著她的證件,問道:「你就是寫小說的張愛玲?」她點頭稱是,心跳如鼓。士兵揮揮手,將她放行。待過得關口,擔行李的挑夫飛跑起來,似乎生怕那頭會翻悔。長長的木棧橋上,張愛玲也跟著跑起來,搖搖晃晃,踉踉蹌蹌──今時今日,依然讀得出一種驚悚。她形容彼時「感覺被人掐住了後脖子的涼意」。

又,蘇珊‧桑塔格也寫到了羅湖關。她曾在上世紀60年代進入閉關鎖國的大陸。從美國飛抵香港,過羅湖關,到廣州,而後一路北上。

去看深圳博物館,每回都會看見一張舊照片,那是羅湖火車站的前世今生。1910年10月,羅湖火車站通車時的情景,穿戴著清代官袍補服的中國官員,戴禮帽著西裝的英國紳士,他們的執著陽傘、戴寬檐紗帽、穿維多利亞式鯨骨長裙的夫人。火車頭停在軌道上,開山的亂石袒露在陽光下,潔白到炫目,叫我感受得到照在石頭上的灼熱陽光,多年後依然刺目。這幀老照片,像一部殖民電影裏的鏡頭。終於,在照片的邊緣,覓到一抹熟悉的山影,敦厚的、低低的、圓潤的山形。是如今的火車站廣場外,那一帶起伏的青青山巒。

呵,這青山依舊,一百年前穿山而過的鐵路軌道,也依舊在歲月裏。我們的羅湖關……

如果是一個黃昏,如果恰好身處山谷,你會看見,山谷的兩岸點燈的情景。夕陽的光影收去,草木蔥蘢的梧桐山青鬱鬱的,此時,在跌宕的山谷裏,一盞一盞長長的鑄鐵路燈,同時點燃橙色的燈。兩三盞燈火,拎起一片山頭,如此十盞、百盞、千盞燈地漫延,在這盛大的黃昏裏,仿如儀式,叫我為之動容,肺腑震盪。是這遼闊的、兵氣沉沉的山谷,今夕何夕,時光猶如滄海,這一粟點燈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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