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說謊

我今年八十歲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有時獨坐檢討我的一生言行，覺得如果再不公開我的兩次說謊經過，很可能就帶著謊言到棺材裏去了，永遠沒有機會「誠實招認」。

圖／Fotolia

我是一個平凡不過的亞裔老人。我最恨人說謊。我有兩男一女，大兒子取名「景誠」，二兒子取名「景實」。我告誡兩子做人一定要誠實，千萬不可以說謊。

可是，我自己卻說過謊，而且還不止一次。

第一次說謊是在1968年。那時我在台灣一家國營企業「中本紡織公司」業務處擔任副主任兼外銷課長。公司業務萎縮，眼看就要倒閉無法經營下去了。有一天我在報紙的分類廣告中，看到一則「某金融事業機構公開招考國際貿易英語文人才」廣告，並指明應徵者必須到徐州路「語言中心」去報名應試。

那時我和其他中本紡織員工一樣，天天留意、擔憂公司倒閉後的去路。於是我請了一天假，悄悄地去語言中心報名應試這個職位。坦白說，當時完全是以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去應試，好像連家人也沒有告訴。

也許我的時運來了。大約十天半個月後，我突然收到了台灣「第一商業銀行」人事室的通知：我被「錄取了」。要我某月某日某時去接受面談。

在四、五十年前的台灣，銀行工作是社會公認的「金飯碗」。我當然準時去接受面談。

主持面談的共有三個人：第一銀行總經理郭建英、人事室鄭主任和國外部經理羅吉宣。他們那天問了我哪些問題，我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可是有一個問題我永遠記得。那就是，郭總經理問我，如果他們決定錄用我，我將為銀行幹多少年？

這是個連做夢也不會想到的「金飯碗」啊！於是我頭也不抬地大聲回答：一直幹到我「年老退休為止」。

好像郭總經理非常滿意我的答覆，於是宣佈散會。

第一銀行旋即派我為國外部二等專員。負責撰寫銀行外匯業務的英文函件、協助國外部經理接待國外通匯銀行家之來訪，及審查重要進出口文件等事項。

三年後，又晉昇我為一等專員。可是數個月後，因為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機緣，我向銀行辭職，重新來到了美國（我以前曾經在美國讀過書）。當初答允郭總經理為銀行幹到年老退休為止，如今只工作了三年就跑了。說到沒有做到，就是說謊。

這是我第一次說謊。

1972年，我去應徵美國田納西州一家棒球公司（據說是美國最大的棒球公司）牙買加國（Jamaica）工廠的副廠長。因為製造棒球的人工多於機器，所以這家公司在貧窮落後的黑人國家牙買加成立了一個工廠，委派一名公司職員去當廠長，僱用四百名當地黑人製造棒球，再運回美國總公司向世界各地銷售。

貧窮落後的黑人國家哪有甚麼樂趣可言，所以開工十二年，換了六位廠長。這次他們特別為我增設了一個副廠長職位，說好六個月後，等我熟悉了業務就升我為廠長，由我一個人在那裏獨當一面。

當我去應徵這個職位時，該棒球公司總經理和人事部門主管特別問我：如果他們決定僱用我，我可以為他們幹多少年。

坦白說，我那時只想找個待遇不壞且又安定的工作。牙買加棒球製造廠的廠長待遇非常優厚，而且工作又安定，於是，我頭也不抬地大聲回答他們：一直幹到我年老退休為止。

該公司總經理非常滿意我的答覆，要他的人事部門主管立刻簽發我的任命文件。然後立即去電牙買加的廠長Jack，要他馬上飛回來帶我去走馬上任。

到了牙買加工廠後，Jack迅速召集各級正副主管二十餘人開會，傳達了我的人事命令，希望他們今後像服從他一樣地服從我。因為他們都了解六個月後，Jack將調回美國，到時候我就是他們的唯一老闆，所以我與黑人員工之間的關係一時間還處得蠻愉快的。

有一件事情，使我此後的地位似乎更為順利。

牙買加人酗酒，Jack三令五申，「醉酒上班者立即開除」。我到職後的第二個月，一個粗暴的男性工人酒醉得東倒西歪也來上班。Jack立刻下令「開除」。第二天，這個被開除的工人在工廠外面大吼：「Jack, I'm going to shoot you to death。」

牙國槍枝氾濫，時有兇殺新聞，如今工人威嚇，豈能不重視！

Jack告訴我他要去買兩支手槍，讓我們兩人每人身帶一支。我問他為何不去報警。他回答我，在這個工廠裏，只有我們兩個是外國人。等警察來到時，很可能我們早已經躺下了。

於是我要求Jack讓我來處理這件事情，然後再決定是否去買手槍。

獲得Jack同意後，我出去和那個被開除的工人談話，告之以酗酒的可怕後果。跟他說：如果他向Jack認錯，保證以後永遠不再醉酒上班，我可以要求Jack讓他復職。

他同意了，Jack也讓他復了職，而我們也不用去買手槍了。

這件事情以後，我贏得了黑人員工們的一致讚揚。

看起來一切是多麼地順利愉快。

可是後來呢？

四個月後，我就辭職回到美國來了。雖然原因很多，可我答應棒球公司總經理要幹到年老退休為止的，說到沒有做到，我又一次說謊了。

如今我已八十高齡，不會再去應徵甚麼工作了，所以也不會有第三次的機會去說「幹到年老退休為止」的謊了。我也可以挺起胸膛，告誡我的兩個兒子做人一定要誠實，說出的話一定要做到，否則，就叫說謊。

千萬不可以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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