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後期的長春市吉林大學附近,有一夥專門打架鬥毆的街頭小混混。其中有一個叫大剛的,被眾人尊稱「軍師」。他足智多謀,勇猛狠辣,是這幫「小生荒子」中很有名氣的二號人物。

大剛中上等身材,淡眉鳳眼,帥氣的臉上帶著和他十幾歲的年齡不相稱的冷靜與狡詰。江湖上沒人知道他真名是甚麼,只知道他是率領幾十號兄弟智奪對手凶器的「軍師」,是那個把人打倒在病床上,好幾天才脫離生命危險的凶狠青年。人們還記得在一個無聊的午後,大剛正和幾個兄弟在校園的煙囪旁抽煙。這時突然來了三十多人,他們是另一個地區的流氓幫派。對方點名要跟他較量。大剛拖著一雙塑料底布鞋,隨意地打量一下對方,說了句:「我們『單摳』(單挑)吧。」結果,對面那個大哥被他幾拳就打得頭破血流,帶著馬仔們落荒而逃了。一時間,全校兩千多學生把他當「英雄」崇拜⋯⋯

可是,有一天,凶狠的大剛卻突然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那個最多一天打過7次架、令對手聞風喪膽的「軍師」就這樣人間蒸發了,就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為報仇走黑道

幾十年後的今天,當年的小混混大剛已經來美國定居,名叫張澤。回憶起自己發誓退出「江湖」的那個夜晚,時至今日張澤仍然泣不成聲。

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天已經擦黑了。父親披了一件深色的棉襖靠在床上,把張澤叫了過去。爸爸平時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在孩子們面前從來都少言寡語。張澤從母親那裏知道,爸爸文革中受了很多委屈,從監獄裏出來後更加沉默寡言。原來那個從來不知甚麼是病的爸爸變得身體虛弱,臉色蠟黃。

張澤平日裏整天出去跟人家打打殺殺,爸爸不知用皮帶抽了他多少次。可是那天,父親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打他了。記得爸爸見他進來,從床上坐起身,鄭重地開始了令張澤永生難忘的談話。「我是有早晨沒晚上的人了。」父親說。「你是家中的長子,你是有責任的。你這樣天天打架,弟弟也跟你學壞了。等我死了以後,你們可怎麼辦哪?……」說著說著, 爸爸竟然傷心地掉下了眼淚。

17歲的張澤坐在父親對面,看著父親,有些嚇傻了。爸爸的話讓他越聽越心驚。他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掉過眼淚,這是怎麼了?媽媽只說過爸爸在監獄裏被人打傷了,難道傷得那麼嚴重,竟讓爸爸想到了死?他只覺嗓子發硬,一股心疼夾著仇恨和屈辱的情緒讓他的眼淚一下湧上眼眶,把他想要辯解的話堵在口裏說不出。

父親似乎知道他想要說甚麼,緩緩地嚴厲地說道:「不要再想報復!這是政治鬥爭!中國的社會就是這樣的,劉少奇官大不大?不也被打倒了!」

父親知道,兒子是因為家裏的遭遇而走上好勇鬥狠的道路。張澤的父親是共產黨東北局攻打長春後的接收大員。二十幾歲時就當上了長春飲食服務公司的經理,只因為他沒有入黨,就一直沒有再提幹。他的很多同事後來都成了中央級的領導幹部。

文革開始後,父親被打成反黨、反革命分子,關進監獄。張澤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媽媽領著家裏所有的孩子到監獄探望爸爸。媽媽對他們說:「記住,你們的爸爸是個好人,不是壞人!」在監獄裏,爸爸被人打壞了心口窩的門靜脈,導致血管曲張,從此落下了病根。

張澤從小就崇拜父親,小時候跟被整的父親下鄉改造。回城後遭人嘲笑,那時他就緊咬牙關,暗暗發誓要「學厲害的本事,不受人欺負,替爸爸報仇」。張澤專門結交那些能打架的朋友,同齡人上學的時候,他就逃學去搶軍帽、打架。算起來,他一輩子只在課堂裏老老實實上過兩年學。他學了拳擊,在原來拳譜的基礎上研究進攻和防守,自創了一套「武術加拳擊」的拳法。最後真的如願以償變「厲害」了。天天到街上去「吃橫」(打群架),無論是「群籠」(多人打架)還是「單摳」(兩個人單打),他都不懼。由於他的聰明機智、膽量過人,漸漸地在「江湖」上混出了名,當上了他們那一幫逃學高中生中的頭兒。

幾年下來,張澤身上留下了多處刀傷,鼻子也被踢骨折過。他蹲過拘留所,掛上牌子遊過街。周圍的哥們有被槍斃的、有被判刑的。兩個弟弟也跟他學壞了,鄰居的孩子都不敢跟他們來往。爸爸不知打了他多少次,他也不回頭。

對父發誓金盆洗手

那個冬日的傍晚,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也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窗外已經變得漆黑一片。那是父親唯一的一次,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談了那麼久,彷彿是要長久離別前做最後的叮嚀。爸爸對他說:「兒子啊,以後千萬不要搞政治,去學木匠吧。」淚眼看著爸爸寫滿擔憂的臉龐,恐懼、悲痛、自責,怨恨,種種情感湧上心頭,張澤的心痛得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突然大聲向父親發誓般地說道:「爸!您放心!我要學好了!再也不出去混了!」

為了徹底和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張澤決定主動下鄉當知青去。就這樣,那個平時渾身掛滿各式刀具的張澤一夜之間就扔下了所有的凶器,斬斷了和黑道上朋友的一切聯繫,帶著父親的禮物——那條爸爸用來教訓他的皮帶,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長春,開始了新的生活。

兩年後,張澤從農村回到爸爸身邊。爸爸的病情開始惡化,經常吐血。有一次,爸爸讓人給他拿杯水,可水還沒到他嘴邊,血就從他口中噴湧出來。那次他吐的血裝了半個臉盆。送到醫院搶救時,醫生發現他的肝臟已經縮成了兵乓球那般大小。

那天,張澤和母親及兄弟姐妹們在醫院等了8個小時,才見到從手術室搶救過來的父親。爸爸的胸腔被打開,摘除了脾臟。因為肝臟的造血機能沒有了,手術的傷口不封口。醫生只能用特製的鋼絲做成的腰帶,像綁粽子一樣綁住他的胸部,好不讓他的五臟崩裂出來。

靠血漿和藥物維持生命的父親最終堅持到了平反昭雪的那一天。給父親恢復名譽的那天,整個長春財貿系統的職工都停業來參加他的平反大會,《長春日報》也報道了這件事情。後來不久,爸爸就走了。讓張澤感到安慰的是,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孝子應該做的事情,聽爸爸的勸告懸崖勒了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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