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針對桑德琳之死持續一年的調查過程中,我確實學到了一件事:我最初的錯誤,就是低估了小細節所能造成的失誤。

我沒想到那個第一個趕到現場的制服警員會注意到,我妻子死在上面的那張床旁邊有張黃色的紙,而且在問了我有關那張紙的事情之後,還把我的反應寫在她的筆記本上。後來我才想到站在她的立場思考,看到一個半裸的女人死在床上,頭臉身體沒有明顯的外傷,很自然會想到這個問題:這個女人是怎麼死的?也就是說,她對這宗死亡案件的關切程度超乎我的預期,幾乎立刻就開始注意室內的各項細節,而用心觀察的結果使她的目光落到了那張黃色的紙,以及其它事情上。 

調查於焉展開,而且持續朝向更不幸、更戲劇化的方向發展,首先是驗屍,接著是病理學報告,在謀殺的可能性浮上檯面之後,接踵而來的是阿拉布蘭迪警探開始嚴密搜查通聯及醫療紀錄、扣押電腦、訊問親友同事鄰居,所有這一切到最後的高潮是大陪審團決議起訴,這也是為甚麼我會在開庭的第一天坐在被告席上,旁邊是柯本郡最厲害的「猶太律師」,我們兩個現在正默默看著辛格頓檢察官走向發言台,瞥了一眼筆記然後開始陳述。 

辛格頓檢察官開口說:「庭上,陪審團的各位女士先生,從今天這開庭第一天起,我們將會一步一步地,向各位毫無疑義地證明,桑德琳‧艾勒果‧麥迪遜不是自殺。」 

那天辛格頓穿了一套深藍色西裝,非常不合身,以至於頸背處微微隆起,像一條小蛇。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個小小的圓形隆起,因為當他面向陪審團的時候正好背對著我。他很瘦小,臉上的細框眼鏡增添了弱不禁風的感覺,甚至讓人感覺體弱多病。 

莫帝在我耳邊低聲說:「辛格頓看起來老是一副隨時可能往你臉上打噴嚏的樣子。」說完他就迅速藏起臉上的笑容,小心不讓陪審團發現。 

莫帝說的沒錯,我心裏想著,但是這位檢察官外觀上的問題不僅止於此。首先,他快禿了,而且常用一條白色的手帕擦拭粉紅色的頭頂。好幾個月前他要我到他辦公室「初步約談」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歪七扭八的牙齒,像是受到破壞者褻瀆的墓地裏那一排排東倒西歪的墓碑。當時我就在想,他是不是小時候家裏窮,父母沒錢讓他戴牙套矯正,還是說他就是那種不太注重外表的男性。不論如何,那一口凹凹凸凸的利齒讓人聯想到餓得半死的某種原始動物,在惡劣的環境中為了求生存而發展出了這副容貌。 

那時我已經發覺自己是他調查的目標,根據他的發現,我是桑德琳生命中唯一一個有理由謀害她的人──或許理由還不只一個──而且有辦法昧著良心下手。 

現在這樣看著他,讓我清楚回想起那次的首度碰面,尤其是他那自信滿滿的神情,對我說:「麥迪遜教授,我想讓你知道一些事實。」 

在那一刻我對自己說:他以為我很軟弱。他以為我會任他擺布,因為我是象牙塔裏的懦弱知識份子,在他這隻鬥牛犬眼中就像一隻無力的貴賓狗。因為如此,我藏起了對這些「事實」的恐懼,戴上一副全然自信的面具,準備好不管他用甚麼罪名發動攻擊,都要堅持自己的清白,然後回答:「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接著輕鬆地往後靠坐在椅子上,雙臂交疊在胸前,一派悠閒地等他採取下一步行動,就像在俱樂部裏等著午後的馬丁尼送上桌。 

接下來幾分鐘,辛格頓一一陳述對我不利的證據,語調肅穆猶如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一條條宣讀我的眾多罪惡與異端行為。他把桑德琳血中有抗組織胺藥物的事實和我的電腦上啟人疑竇的搜尋紀錄連在一起,還有那些通信往來,他找出了我企圖刪除的紀錄。其它沉重的事實一項接一項,像錘子一下又一下的敲擊。聽著他的誦讀,我逐漸了解到除非我屈服崩潰,例如暗示要進行認罪協商,否則辛格頓檢察官不會罷手,直到我被吊在絞索上。我真的嚇到了,到這時我才終於為時已晚地去找莫帝,告訴他在檢察官辦公室聽到的一切。 

莫帝立刻向我保證,對我不利的證據薄弱不堪,辛格頓只是在虛張聲勢,所以後來阿拉布蘭迪警探出現在我家門口的時候,真的讓我大吃一驚,這一次他還帶著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大塊頭,脖子粗厚,即使不說話也顯出一副壞脾氣的樣子,看起來很像運動酒吧門口的保鑣。 

「你被逮捕了,麥迪遜先生。」阿拉布蘭迪警探的語調很客氣,但是緊盯著我的目光很冰冷。 

有些時刻你感覺到有甚麼東西變了,你知道──不只是感覺到,而是知道──某種巨輪已開始啟動要把你碾進去。例如某天早上,處在生不如死的中年階段某處的你,看向鏡子時發現到,時間正在你身上刻畫曾經在所有前人身上留下的相同痕跡。或者你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悶痛,你意識到雖然這很可能只是胃灼熱的症狀,但仍然有機會,而且是此時此刻有可能成真的機會,會是更糟的病症。◇(待續) 

──節錄自《審判》/皇冠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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